8月20日下午，羽管键琴演奏家江禹杉来到上海大剧院中剧场的后台。当晚，他将在上海大剧院为观众带来一场由24首巴赫的赋格作品构成的羽管键琴演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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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前一天中午12点的高铁，坐在通往火车站的地铁车厢，他琢磨一份曲谱，回过神来才发现坐过了站点，想要赶上车已不可能，幸而临时换到票，终于在深夜抵达。

这是江禹杉的生活里常会发生的情形。用他的话说，自己很笨，不擅长多线程的工作，一开始手头关于音乐的工作，就会陷入长时间摒弃一切周遭环境的思考。

江禹杉在中国音乐学院担任教职的同时，活跃在欧洲和中国的演奏舞台上。此次来上海，他新订购的琴还没有就位，借来学生的一台琴，由专门的物流往返京沪两地运送，“光运费就要上万元。”

羽管键琴是古钢琴的一种，却和钢琴的发声原理截然不同，它用羽管拨奏，而非琴槌敲击，因此虽然造型和演奏方法上和三角钢琴相似，羽管键琴却是真正意义上的弹拨乐器，有着十分特殊的金属音色。

装好琴，江禹杉脱去已经有些变形的运动t恤，换上一身深蓝色天鹅绒西装，领结一丝不苟地系在脖颈，开始演出前的排练。他稳坐琴前，表情沉静，弹奏的过程如写下一行行程序代码，巴赫层层递进的旋律在他的指尖被不加任何修饰地呈现出来。这一刻，他的西装，架在鼻尖的金丝眼镜，利落的发型，和指尖的音乐完成了画风上的自洽，体现出一种恰到好处的紧凑和高度的理性。

曾经，江禹杉是一名钢琴专业的演奏者。高中时代接触到羽管键琴，有着老灵魂的男孩对这件来自巴洛克时期的乐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前往欧洲，拜名师学艺，凭借精准的演奏获得许多殊荣，也为了搞清楚乐器的源流而走访诸多欧洲的小镇，与制琴师结交，探寻羽管键琴的历史。

晚上的演出开始之前，记者与他进行了一番交谈。江禹杉说话语气温和，内容常常尖锐：他拒绝对音乐的刻板印象，拒绝对羽管键琴的错误理解，拒绝对行业内存在的诸多怪象视而不见。平静斯文的外表之下，与其说让人看见了愤怒与叛逆，倒不如说折射出他对音乐追求的纯粹与走向正道的坚定。

上观新闻对话江禹杉：

上观新闻：这次选曲都是巴赫的作品，是因为它们是羽管键琴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吗？

江禹杉：一场音乐会的选曲固然音乐家有一定选曲的空间，但也要考虑到市场，观众的认知度等方方面面的问题。

巴赫对于羽管键琴乃至整个巴洛克音乐时期的影响当然都是极为深远的。但是我很不希望大家对这门乐器，以及巴赫的音乐产生误读。

实际上，羽管键琴的好作品很多，这个乐器从源流来看，也分德国式，法国式和意大利式等，每一种都有自己的特点，也形成了独立的音乐谱系。

有人说巴赫的音乐就是神性的，而法国的羽管键琴作品因为大量出现于宫廷，它就是随性浪漫的，我觉得这种比较也是有问题的。巴赫固然是有自己的宗教信仰没错，但巴赫只是一位信教的音乐家，而非演奏音乐的神学士，所以我觉得从音乐的角度去理解巴赫更好，它的旋律严谨中有人性和浪漫的东西；同时法国的音乐也并非曲调上就是自由放任、无章可循的。

上观新闻：法国作曲家的羽管键琴作品是否有可以向观众进行推荐的？

江禹杉：像库泊兰就是一个法国很大的音乐家族，这点和巴赫类似，这个家族的音乐作品谱系也绵延了巴洛克音乐的阶段，是任何研修欧洲古乐器的学习者的必经之路。比如拉莫，他是路易十五的宫廷作曲家，今天很多的乐迷也会去听他的钢琴曲。比如管风琴作品里，格林尼的作品也很重要，还有马尔尚等等。

上观新闻：一个羽管键琴音乐家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也会要花大量的时间去练琴吗？

江禹杉：我个人是不喜欢艺术家需要灵感这种提法的。就像毕加索说：“灵感固然重要，但我的灵感通常出现在认真工作了十个小时之后。”对我来说每天花时间去练琴是必需的，忙的时候，比如要上课，一天3-4个小时的练琴也是需要的，平均一天5-6个小时可以说是常态。

你知道我和梶本音乐（kajimoto）签约，之所以选择这间公司，很重要的原因在于波格雷里奇和张昊辰也是他们旗下的音乐家。尤其是波格雷里奇，对于音乐处理的那种极致追求，一个音如果怎么弹都连不上，那就要练到连上为止。还有张昊辰，他经常一两年就排一套曲，很多的所谓演奏家，三个月就能排两套曲。那你说张昊辰是因为傻才这么做吗？

上观新闻：您在高中时候开始从钢琴转到羽管键琴，这是一个羽管键琴演奏家常见的进化路线吗？

江禹杉：其实这是我们国家在这个领域的一个发展现状造成的。在欧洲，大量的学习者并不需要从钢琴开始，而是可以直接从羽管键琴开始。这也很好理解，毕竟就是他们本土文化的一部分。在国内很多人都会说，羽管键琴是一个非常小众的乐器，实际上从我在欧洲学习游历的经验来看，哪怕坐在火车上与人闲聊，一般民众对于这个乐器也是很有概念的。

上观新闻：所以你对羽管键琴的喜爱到底是出发于什么呢？是对这个乐器特殊造型的兴趣？还是对音色或是曲子的喜欢？

江禹杉：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活在过去的人。如果我活在30世纪，可能反而会比较喜欢20世纪的东西。羽管键琴并不是一个独立存在的乐器，它是巴洛克古乐器那个系统的核心乐器之一。我想还是因为喜欢那个时代的音乐吧。

上观新闻：确实现在还是会有很多的古乐团活跃在世界范围内，甚至包括假声男高音对阉伶歌手作品的传承，非常特别，也有其拥趸，在欧洲工作学习期间，你有尝试参与过这样的乐团演出吗？

江禹杉：还是有的。就像我刚才说的，羽管键琴是巴洛克时代乐团的一个核心种类的乐器，因此我演奏得好不好，会直接影响到整个乐团的表现。我觉得其实羽管键琴不用去深究它是不是一种古乐器，它就是一种乐器，它的发声特点，乐曲的写作规律在任何时代都是有生命力和可开发空间的。再比如像国内，圆周率室内乐团这样的，他们的乐手在弦乐部分还是使用现代乐器，并不是古提琴，这并不妨碍他们去演奏巴洛克时期的作品。

上观新闻：你会觉得现在进行的演出会对羽管键琴在中国的普及产生作用吗？

江禹杉：我不去想这个问题。把每一场演出演好，就尽到我自己的责任了。实话说，现在很多但凡是会弹一点羽管键琴的人，甚至就敢去办音乐会，效果其实一塌糊涂，还有在互联网平台上，很多羽管键琴的演奏者，水平也堪忧。

不得不说，乐器小众和降低评价的标准是不可以画等号的。大家都听过肖邦，如果一个钢琴初学者弹得不好，他就知道不能把自己弹的视频传到网上，可为什么羽管键琴弹成那样就敢发视频呢？还不是欺负观众不懂吗，只是把这个乐器当成猎奇的符号。我曾经说过，一次这样糟糕的示范造成坏的影响，以及人们对这门乐器产生的误解，我得演多少场大剧院这样的演出才能抵消，还是让人很遗憾的。

上观新闻：有人会说，羽管键琴在演奏的时候没有声音强弱的变化，也因此后来的钢琴被视为对羽管键琴的一种进化。你是如何理解这种观点的？

江禹杉：首先，强弱本身就是一个相对的概念，而非绝对的概念。其次，并非只有羽管键琴，很多乐器都是不突出强弱变化的。羽管键琴并没有一些人说的有那么大的缺陷，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作曲家为它谱曲呢。羽管键琴的乐曲完全可以通过乐句的快慢、断句、和声等各种方法，表现十分丰富的音乐色彩。而对强弱音的不依赖，反而可以让音乐的写作回归到更加纯粹、注重旋律的状态中去。

上观新闻：作为中国少有的羽管键琴家，您对自己的排名定位大概处在什么样的位置？在这个专业领域，是否有一个比较终极的目标？

江禹杉：在世界范围内，保守地来看，我是可以排进前二十的羽管键琴演奏者。当然我认为艺术这件事本来排名的意义也不是很大。我还算是比较幸运吧，一路走来没有为生计发过愁，未来我的目标还是在音乐上不断有更高的追求。演奏这一行为本身对我来说就是有意义的，这一点从我学习音乐的第一天就非常明确了。我学习音乐没有任何目的，不是为了考试、比赛、音乐会，更不是为了出名或者赚钱。我演奏就是因为我热爱音乐，胜过其他任何事物，就像那些探求“真理”的科学家们一样。对我们这样的演奏者来说，“真理”也许是不断精进自己的演奏，永远前进。

上观新闻：现在你也带很多年轻的学生，他们对于羽管键琴的学习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呢？

江禹杉：我觉得很多人还是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而学吧。我的方针是这样，我绝不会强迫，或者用力拉扯着谁，一定要进步怎么样。放任自己的，勉强不来；真心想学的，我知道的我都会教给你。说白了，音乐这个事情，跟一个人是不是发自内心的热爱还是很有关系的。

栏目主编：张春海

文字编辑：蒋迪雯

本文作者：董天晔